《文心雕龙》“未为时流所称”原因试解
王术臻
摘要:《文心雕龙》没有被当时的主流社会所普遍接受,与刘勰的出身门第和著述宗旨有关。刘勰的从曾祖刘穆之在晋末参与北府武人集团,凭借军功和谋略起家,形成将门世家,遭到高门士族的轻视和排斥,自宋至齐,东莞刘氏与王、谢、何、褚等高门一直处于对抗状态。萧齐代宋之后,刘氏家族的政治地位下降,进身越来越难。刘勰站在将门世家和次级士族的立场,与高门士族争夺话语权,他秉持实用主义原则,主张文学为军国政治服务,崇尚武力,热衷吏事,都源于其家学和门风。在文学创作上刘勰要求正末归本,以经为体,在文学功用上刘勰倡导士人将文才下移,施用于具体实务,这些理念都与南朝主流价值观念背道而驰。门第之争与军国理念,是理解《文心雕龙》当代处境的最佳切入点。
关键词:刘勰;《文心雕龙》;门第;家学;军国;
专辑:社会科学Ⅱ辑;哲学与人文科学
专题:中国文学
分类号:I206.2
与同时代的文论相比,刘勰的《文心雕龙》显得十分独特,由此也遭遇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评价。《梁书·刘勰传》说:“勰撰《文心雕龙》五十篇,论古今文体,引而次之。……既成,未为时流所称。勰自重其文,欲取定于沈约。……约便命取读,大重之,谓为深得文理,常陈诸几案。”一方面是主流社会不予认可,一方面是沈约大力推崇,对同一部书的认识存在如此大的反差,的确是一个值得深入解读的文学现象。
按照知人论世的原则,讨论《文心雕龙》,必须结合南朝的政治和社会,以及东莞刘氏家族的门第和学术传统,深广地挖掘其背后的“互文”,从而建立一个尽量大的参照系统,如此方能探得其真义,理解它在齐梁社会如何被接受。下面我们从出身门第和著述宗旨两个方面入手,对刘勰及其著作遭受时流轻视的根本原因进行深入分析。
一、东莞刘氏的门第以及刘氏与高门望族的关系
关于东莞刘氏的门第,一般学者认为应当属于士族。毛汉光依据《魏书•官氏志》,认为“凡称士族,需合于二大条件,其一,累官三世以上,其二,任官需达五品以上者”。东莞刘氏自宋迄齐,连续四代为官,而且有官至一品,位列三公者,如第一代刘穆之死后赠侍中、司徒,封南康郡公,第二代刘秀之官丹阳尹、尚书右仆射(尚书令、仆相当于宰相之职),刘勰的父亲刘尚是第三代,任越骑校尉,此官为四品,在郡国太守(五品)之上,也非小官,刘氏是满足成为士族的条件的。
王伊同将东莞刘氏列入高门权门,他认为颜延之之妹适刘穆之之子刘宪之,何承天之女适刘穆之之侄刘秀之,都属于名族相婚,他在叙述“甲族起家不一途”时,就将刘勰天监初起家奉朝请一事列于其中。但多数学者认为东莞刘氏应当属于次级士族。如《南齐书•刘祥传》记载高门褚渊骂刘勰的族兄刘祥“寒士不逊”,唐长孺解释说:“东晋南朝自称或被称为‘寒士’的,有的是自谦,有的是有意贬低,而大都是先代官位不显的士人,或者士族中的衰微房分,最基本的一点,他们仍是士人,不是寒人。”他断言东莞刘氏“虽亦列于士族,却非高门”。祝总斌认为刘穆之“大体上应是低级士族”,并将刘秀之划归次门士族。 次级士族说是比较可信的。据《南齐书·刘祥传》,齐武帝敕刘祥说:“卿不见谢超宗,其才地二三,故在卿前。”连齐武帝也认为刘氏门第不能与谢氏相比。又如《梁书·刘勰传》说刘勰不甘心《文心雕龙》就此沉寂,想让政治上已经贵盛的沈约加以评定,却“无由自达”,也暗示刘氏门户低,无缘结识名门望族。
由此可见,认为刘勰出身士族且门第较低,当无问题,刘勰的祖父刘灵真无官位,自己家贫,终齐之世不获一官,只能说明他这一房分或整个家族衰落,却不能被认为是庶人、寒人。
确定东莞刘氏的身份和门第等级,对于理解刘氏在社会上的处境是非常关键的。南朝以军功起家的次级士族常遭高门歧视。例如刘裕,《宋书·武帝本纪》说他当时“名微位薄,盛流皆不与相知”,属于同一阶级的刘穆之也不能幸免,如《宋书·谢方明传》说:“丹阳尹刘穆之权重当时,朝野辐辏,不与穆之相识者,唯有混、方明、郗僧施、蔡廓四人而已,穆之甚以为恨。”刘穆之此时虽然位高权重,但谢、郗、蔡等众望族却并不甘心屈居其下,自然是门第观念作怪。
刘穆之对谢方明、谢晦等“名家驹”深加爱赏,而谢氏自恃门第之高,对靠军功起家的刘穆之从骨子里是轻视的,导致两家不断对抗。《宋书·刘穆之传》说:“(谢晦)从征关洛,内外要任悉委之。刘穆之遣使陈事,晦往往措异同,穆之怒曰:‘公复有还时否?’高祖欲以为从事中郎,以访穆之,坚执不与,终穆之世不迁。穆之丧问至,……晦时正直,喜甚。”刘穆之压制谢晦,谢晦对刘穆之病故幸灾乐祸,可见二人积怨之深。刘穆之之孙、刘式之之子刘瑀对谢晦也颇有微词:“(朱修之)一旦居荆州,青油幕下,作谢宣明面目向,使斋帅以长刀引吾下席。”刘瑀遭受朱修之的大不敬,使他联想到了谢晦的傲慢作派,内心愤愤不平,可知刘、谢两家的人事纠葛持续了至少三代。
刘氏与高门王氏(琅邪、河东)的怨隙更深。《宋书·良吏传》说:“(王靖之)就穆之求侍中,如此非一,穆之曰:‘卿若不求,久自得也。’遂不果。”刘穆之始终未能满足王靖之的请求,个中原因当与门户之见有关。刘穆之中子刘式之在任赃货狼藉,扬州刺史王弘(王导曾孙)遣从事检校,刘式之以自己“与国家粗有微分”为由,拒不认罪,以至于王弘气愤地说:“刘式之辩如此奔!”导致刘式之停职,可见两家矛盾之尖锐。刘瑀迁御史中丞,弹劾王弘之子王僧达说:“荫籍高华,人品冗末。”刘式之之孙刘祥撰《宋书》,讥斥禅代,被王僧绰之子王俭告发。王僧朗之孙王奂为仆射,刘祥与刘奂之子王融同载,刘祥说:“驴,汝好为之,如汝人才,皆已令仆。”王奂凭门第解褐著作佐郎,故遭到刘祥讥讽。河东望族王歆之一向轻视刘宪之之子刘邕,元会宴上刘邕要王歆之敬酒,王歆之毫不客气地加以拒绝。刘氏与王氏四代人互相弹劾、排斥,其根本原因还是出身门第上的对立。
刘氏与褚渊、何偃、顾迈等大士族也不和谐。斥责刘祥“寒士不逊”的褚渊,即为名门贵望。侍中何偃曾说刘瑀“参伍时望”,刘瑀大怒,与之断绝交往,何偃发背癕而亡,刘瑀欢跃叫呼。何偃是庐江郡大士族左光禄大夫何尚之次子,其子何戢娶宋武帝长女山阴公主刘楚玉,属高门望族。刘瑀还曾向始兴王刘濬揭发吴郡顾迈泄密,导致顾迈被流放广州。
晋宋之际,处在门阀制度被摧毁的断裂时代,新旧权贵之间的竞争异常激烈,入齐之后,拥护禅代的王俭、褚渊等高级士族被皇族眷顾,占据权力中心,而忠于宋室的家族如东莞刘氏、吴兴沈氏等逐渐失势,出于维护门户利益的心理,他们仍然抱着“于国家粗有微分”的优越感与高门抗衡,必然会导致矛盾冲突。
东莞刘氏与诸多高门望族之间的这种紧张关系,使刘氏在复杂的社会关系网络中处于十分不利的局面,这应当是导致刘氏在齐梁政坛上几乎没有什么作为,逐渐走向式微的重要原因。
二、东莞刘氏入齐之后的处境与心态
刘穆之以及刘秀之、刘式之两代人被宋室封为公侯,是东莞刘氏最辉煌的时期。而入齐以后,刘氏原先所享受的待遇被剥夺,政治地位不升反降,比如刘穆之原封南康郡公,邑三千户,齐受禅后,降为南康县侯,食邑千户,永明元年,坐庙墓不修,削爵。刘秀之原封康乐县侯,死后封邑为千户,齐受禅后,国除。
这种前后落差必然会引起刘氏对新朝的不满,其中以刘祥为最。《南齐书·刘祥传》说:“永明初,……(刘祥)撰《宋书》,讥斥禅代。”宋室覆亡,刘氏失去了旧皇权的荫庇,刘祥完全可能在史书中表达自己的不满情绪。本传又说:“司徒褚渊入朝,以腰扇鄣日,祥从侧过,曰:‘作如此举止,羞面见人,扇鄣何益?’渊曰:‘寒士不逊!’祥曰:‘不能杀袁、刘,安得免寒士?’”所谓的“杀袁、刘”之事,见于《南齐书·高帝纪上》:“司徒袁粲、尚书令刘秉,见太祖威权稍盛,虑不自安,与蕴及黄回等相结举事。”结果二人被杀。褚渊骂刘祥为寒士,刘祥则反唇相讥,认为褚渊协助萧道成杀掉忠于宋室的袁粲、刘秉,从而由寒门跃升高门,令人不齿。褚渊早年娶宋文帝之女南郡献公主为妻,与尚书令袁粲共辅太子刘昱,后又助雍州刺史萧道成代宋建齐。沈文季就斥责褚渊对宋室不忠:“褚渊自谓是忠臣,未知身死之日,何面目见宋明帝?”刘祥这个反击,表达了他对褚渊叛宋求荣的愤慨,同时也流露出他对萧氏禅代的不满。
刘祥曾作《连珠》十五首以寄怀,很能反映出入齐之后刘氏人物的心态。他说:“盖闻忠臣赴节,不必在朝。”暗讽新朝掌权者并非忠臣,对禅代之事仍念念不忘。又说:“故钟鼓在堂,万夫倾耳;大道居身,有时不遇。”“盖闻希世之宝,违时则贱。”表达自己生不逢时的感慨,背后隐含的是对政局突变的不适应,对新朝的不认同。
萧齐禅代以后,高门士族王俭总揽朝政,从制度上几乎阻断了刘氏的上升渠道。王俭严守士庶之别,在用人方面常对低级士族加以排斥,如齐武帝欲用张绪为右仆射,王俭便以“南土由来少居此职”为由加以阻止,齐武帝只好作罢。王氏历来与刘氏有隙,在这种局势下,刘氏遭受排斥、压抑是必然的,刘祥遭王俭弹劾就是明证。
刘勰的命运其实是与整个家族捆绑在一起的。刘勰在入仕之前的交游范围十分有限,可考的只有僧祐、沈约二人,他在《知音》篇感叹知音难觅,与自家门庭冷落的现实不无关系。更能说明问题的是,萧子良文学集团大约在永明五年就已形成,本年萧衍、谢朓24岁,王融21岁,陆倕18岁,都参与其中,博学能文的刘勰本年大约21岁,却没有被招,恐怕主要是由于其门第太低,声望不够。
象族兄刘祥一样,刘勰在《文心雕龙》中常常流露出对门阀世族特权的不满。如《史传》篇说:“勋荣之家,虽庸夫而尽饰;迍贬之士,虽令德而常嗤。”所谓“勋荣之家”当指高门势族,“迍贬之士”当指低级士族。在门阀势力强盛的社会中,士人的声望凭借的是“世资”而不是才德,这与刘祥“钟鼓在堂,万夫倾耳”的议论同调。刘勰在《程器》篇说:“然将相以位隆特达,文士以职卑多诮。……名之抑扬,既其然矣,位之通塞,亦有以焉。”他分析造成名位高低的原因,必然会归结到以门户裁人的不合理制度,这是他从自身处境得出的结论,入齐之后的刘氏名位双损,与高门王氏的压制大有关系,这一点刘勰是看得很清楚的。无由自达的他,也只能在书中借机抒发一下生不逢时、空怀大志的感慨:“嗟夫!身与时舛,志共道申,标心于万古之上,而送怀于千载之下。”《梁书》本传说刘勰从小“笃志好学”,然而跻身上流社会的志向会遭遇门阀势力的重重阻挠,一时难以实现,但自己仍然“咀嚼文义”,为将来入仕做准备,《程器》篇所宣称的“穷则独善以垂文”,很能代表刘勰在齐代的处境、心态和志向。
在门第等级观念控制人的心灵的社会中,个体的举止、言论、思想都会受到所处阶级的制约,《文心雕龙》是寒门刘勰所建构起来的一套话语,其中的一系列观点,正是其身份、地位的直接反映。《序志》篇开宗明义,提出:“文章之用,实经典枝条。五礼资之以成,六典因之致用,君臣所以炳焕,军国所以昭明。”认为文学应当为礼仪、制度、君臣、军国服务。《程器》篇又特别强调“摛文必在纬军国”,表明“军国”之事在刘勰心目中居于核心地位。“军”指军事,“国”指朝政,前者体现“尚武”精神,后者指向“吏事”“吏干”。文士以其文学服务于军国政治,是刘勰文学功用论的精髓,而这种“军国”理念,导源于刘勰的出身门第与家学传统。下文就从这两个方面入手分别进行剖析。
三、将门世家与刘勰言武
南朝史乘称永嘉末由中原流徙南来者为“楚人”,吴人又称包括淮南楚子在内的北人为“伧”。楚人过江,大都居住在丹徒京口里一带,此地为晋宋北府兵的发源地,北府兵集团也可称为“京口伧楚集团”。东莞刘氏就是定居京口的南渡楚伧。刘穆之与北府将领何无忌、刘裕本就相识,而何无忌是著名的北府兵将领刘牢之的外甥。刘裕于晋末组建军队,依靠的就是原由郗鉴、谢玄组建的北府兵的力量,刘穆之被刘裕招进军府以后,也就成了北府将领之一。刘氏第二代也多为武将,如刘穆之次子刘式之“从征关洛有功,封德阳县五等侯”,追谥征虏将军,刘穆之侄子刘秀之于元嘉二十七年参加北伐,节度杨文德、刘弘宗,震荡汧陇,后进号征虏将军。因此,东莞刘氏在晋末及宋初是以武功显,为将门世家。
《魏书·李琰之传》说:“琰之虽以儒素目业,而每语人言吾家世将种,自云犹有关西风气。”陇西李氏到李琰之这一代开始由武转文,但“家世将种”的风习深入族人骨髓,不易祛除。东莞刘氏的尚武精神与此相似,比如刘秀之“疏野无风采”,就是尚未进入文化士族阶层的楚子的本色。刘勰的从伯父刘岱为儿子取名“希文”“希武”,反映了刘岱在偃武尚文的文化潮流中,不愿意完全放弃家族的尚武传统。
在刘勰身上,我们也能看到这种试图调和新旧文化观念的心理。《程器》篇说:“略观文士之疪,……文既有之,武亦宜然。古之将相,疵咎实多,……文武之术,左右惟宜,郤縠敦《书》,故举为元帅,岂以好文而不练武哉?孙武《兵经》,辞如珠玉,岂以习武而不晓文也?”明确地提出了“文武之术,左右惟宜”的理念,意在纠正晋宋以来重文轻武的风尚,这说明家族的“尚武”精神在刘勰身上仍然保留着。在这种精神的驱使下,刘勰热衷于谈论军事、武力、征战这类话题,比如他主张文学必须“纬军国”,要求文士担负起军事方面的职责,也就是要参与军事活动。他在文体论中,特意设了一篇《檄移》,详细讨论这两种军事文体,意在使文士掌握其写作规范,以便应用于军旅事务。
然而东晋南朝普遍轻视武事、武人。如《晋书·王导传》说:“(王恬)少好武,不为公门所重,导见(王)悦辄喜,见恬便有怒色。”《南齐书·沈文季传》说:“(褚)渊曰:‘陈显达、沈文季,当今将略,足委以边事。’文季讳称将门,因是发怒。”《梁书·邵陵携王纶传》说:“(萧确)常在第中习骑射,学兵法,时人皆以为狂。”这种社会观念的形成与王室及朝廷的权力斗争有关。宋齐诸帝大多猜忌无常,宗室及大臣多遭杀戮,帝王自身也常常被杀。据罗振玉《补宋书宗室世系表》统计,皇族158人,子杀父者1人,臣杀君者4人,骨肉相残杀者103人,被杀于他人者6人。为了消除隐患,宋以后的帝王都以武为忌,禁止宗室大臣涉及武事,如《资治通鉴·高宗明皇帝下建武四年》说:“萧毅奢豪,好弓马,为上所忌。”《梁书·南郡王大连传》说:“高祖问曰:‘汝等习骑不?’(萧大连)对曰:‘臣等未奉诏,不敢辄习。’”在这种政治环境中,“武”字变得越来越敏感,擅自从事骑马射箭等活动,会被认为是有政治野心的表现。出于避祸的考虑,宗室大臣渐渐放弃习武、不言武事,如《宋书·刘义庆传》说:“少善骑乘,及长,以世路艰难,不复跨马,招聚文学之士。”《南齐书·垣荣祖传》说:“荣祖少学骑马及射,或谓之曰:‘武事可畏,何不学书?’”刘义庆等人弃武习文,很能说明士人处世的风险所在以及普遍的惧祸心理。
最能使士人引以为警惕的,是永明十一年名门望族王融被杀一事。《南齐书·王融传》说:“(王融)晚节大习骑马,……倾意宾客,劳问周款,文武翕习辐凑之,招集江西伧楚数百人,并有干用。”王融试图以武力介入王室皇位之争,事败下狱而死,此事所产生的冲击波是剧烈而长久的,直到梁亡后,颜之推还作了《诫兵》篇(在《颜氏家训》中),总结文士轻涉武事的历史教训:“每见文士,颇读兵书,微有经略,若居承平之世,睥睨宫阃,……此皆陷身灭族之本也,诫之哉!诫之哉!”
宋齐两朝的政治风浪如此险恶,而作为将门之后的刘勰缺乏避祸意识,仍然在《文心雕龙》中谈论武事,倡言士人要文武兼习,关心甚至从事军事活动,这就触犯了政治忌禁,仅仅是因为这一点,其书就不太可能为时流所称道。
四、东莞刘氏的家学门风:儒法合流,擅长吏事
刘裕认为刘穆之“外勤庶政,密勿军国”,“有经略才具”,这种经国才能的养成与其所习的学术大有关系。《宋书》本传说刘穆之“少好《书》《传》,博览多通”,说明他既不是玄谈名士,也不是纯粹的经生,其学术不主一家,重在实用。
所谓的“《书》《传》”,当指《尚书》与《春秋三传》。汉初,朝廷于律令之外另引儒家经典断案,《尚书》《春秋》即具有法律的性质,如《史记·酷吏列传》说:“(张)汤决大狱,欲傅古义,乃请博士弟子治《尚书》《春秋》。”东汉三国时期,儒生往往兼修律令,如王涣敦儒学,习《尚书》,读律令,董昆师事颍川荀季卿,受《春秋》,治律令,明达法理,而世代律家也兼习经学,如陈宠“虽传法律,兼通经学”。此时学术上儒法合流趋势更加明显。
刘穆之熟习《书》《传》,继承的就是东汉以来的这个学术传统,因而他对三国儒法兼综的人物很是推重。《宋书》本传说:“(刘穆之)凡所荐达,不进不止,常云:‘我虽不及荀令君之举善,然不举不善。’”荀令君即荀彧,颍川颍阴人,为曹操处理军国政务,荐举人才,被称为“王佐才”。从荀彧的籍贯看,其学术应当深受三晋法家的影响。《三国志·魏书·荀彧传》注引《荀彧别传》说:“宜集天下大才通儒,……除其烦重,以一圣真,并隆礼学。”荀彧主张治经学必须“除其烦重”,即扫除繁琐的章句之学,回归经典的实用功能。他所谓的“礼学”,就是礼法之学,主张儒法合流,注重实用,正是荀彧的学术特点。刘穆之自比荀彧,可见其学术旨趣和政治志向。
从切合世用的角度看,儒、道两家都不如法家。《三国志·魏书·杜恕传》说:“今之学者,师商韩而上法术,竞以儒家为迂阔,不周世用。”《抱朴子·用刑》说:“世人薄申韩之实事,嘉老庄之诞谈,然而为政莫能错刑。……道家之言,高则高矣,用之则弊,辽落迂阔。”正因为如此,晋元帝过江后才逐渐启用法家之道来治国。《晋书·阮孚传》说:“属避乱渡江,元帝以为安东参军蓬发饮酒,不以王务婴心,时帝既用申韩以救世。”东晋李充、王坦之也都崇尚刑名学,排抑虚浮之风。
刘穆之的学术与荀彧、李充、王坦之一脉相承。比如刘穆之曾劝说刘裕面对控制扬州这样的重大利益不可“居谦自弱”,就是提醒刘裕不可错会老子的“无为”思想,应当面对客观形势,积极谋划。刘裕平定京邑后,让刘穆之全面负责政务,面对“司马元显政令违舛,桓玄科条繁密”的混乱局面,刘穆之“斟酌时宜,随方矫正,不盈旬日,风俗顿改”。刘穆之能够立足现实,成功地整饬政令科条,说明他擅长循名责实,别同异,明是非,熟习刑名家的操作路数。
刘穆之以后,东莞刘氏又出了几位崇尚法家的人物。例如,刘秀之“性纤密,善纠擿微隐”,对于民杀长吏一罪,他主张严惩:“律文虽不显民杀官长之旨,若值赦但止徙送,便与悠悠杀人曾无一异。民敬官长,比之父母,行害之身,虽遇赦,谓宜长付尚方,穷其天命,家口令补兵。”所谓“民敬官长,比之父母”,就是法家“以吏为师”的讲法,可见刘秀之不仅熟悉法律条文,而且善于用法家思想来指导断狱。又如刘瑀曾两次担任御史中丞,“为宪司,甚得志”。朝廷喜欢任用刘氏人物掌管刑法,应当与刘家熟习律令的门风有关。
朝廷要用申韩法术以救世,必然会看重儒生处理实务的能力。《论衡·谢短》说:“以儒生修大道,以文吏晓簿书,道胜于事。”“文吏以事胜,以忠负,儒生以节优,以职劣。”处理兵刑钱谷等事务,需要实际才干,儒不可用,而发愤变之以法家,所以东汉儒生往往学完一部经书,转而研习文书法令,逐渐地“文吏”化。文吏行政,更具理性和效率,成为朝廷所倚重的力量,以至于出现“儒者寂于空室,文吏哗于朝堂”的局面。
刘穆之起家军吏(军府主簿),具备吏干。《宋书》本传说他“与朱龄石并便尺牍,尝于高祖坐与龄石答书,……而穆之应对无废也”,“目览辞讼,手答笺书,……皆悉赡举”,其文学才华在处理政务的过程中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,可见刘穆之不仅是一个能决断大事的王佐之才,还是一个讲究行政效率的文吏。由刘穆之开启的注重实用、练达吏事的作派,会逐渐凝定成为刘氏家族的门风。
五、“摛文必在纬军国”:刘勰的实用主义文论
一种家族学术传统或者门风,不会因为家势的变迁而断裂,它会象基因一样在家族成员间代代承传。东莞刘氏历来主张儒法兼修,崇尚事功,刘勰承此门风,试图用实用主义的学术精神来矫正晋宋以来的虚诞士风和浮靡文风。
1、刘勰对实用主义学术传统的继承
刘勰在《论说》篇中说:“魏之初霸,术兼名法。”可见他对于汉魏间儒法合流的学术趋向认识得很清楚,这会给他带来思想上的启迪,走“以法济儒”之路。《奏启》篇又说:“总法家之式,秉儒家之文。”刘勰认为臣子写奏,必须综合运用法家之法度、儒家之礼文,方能产生巨大的效力,就透露出“儒法合流”的意图。
在《宗经》篇里,刘勰依次叙述《易》《书》《诗》《礼》《春秋》的文学性之后,又特地标举《尚书》《春秋》写作手法的奇妙:“《尚书》则览文如诡,而寻理即畅;《春秋》则观辞立晓,而访义方隐,此圣人之殊致,表里之异体者也。”说明刘勰对这两部经典格外看重,对其义理、文章有更深的体会,这或许与研习《书》《传》的刘氏家学有关。上文已经分析过《书》《传》所代表的文法意义,认为东莞刘氏有刑名法家思想,这一点恰好在刘勰身上也有体现。比如在《奏启》篇里,刘勰界定了奏的四大功能,然后用一半的篇幅着重讨论“劾愆谬”这一方面,认为御史、中丞“位在鸷击”,奏的写作,“必使理有典刑,辞有风轨,……不畏强御,气流墨中”,还提到写奏者“矢人欲伤”,文字“势必深峭”。又如《才略》篇称道傅咸作奏“世执刚中”,是“桢干之实才”。这些讲法所体现的,既可以说是法家的刚猛之气,也可以说是儒家的劲健之风。
刘勰自称孔门中人,其经学带有实用主义倾向。《序志》篇说:“敷赞圣旨,莫若注经,而马、郑诸儒,弘之已精。”刘勰独尊东汉大儒马融、郑玄,当然是看重马、郑经学的品格,有意作马、郑的传人。具体而言,刘勰在以下两个方面对马、郑有所继承:
一是,东汉儒生大都研习经学而又兼顾文法,马、郑也有此倾向。《晋书·刑法志》说:“叔孙宣、郭令卿、马融、郑玄诸儒章句十有余家,家数十万言,……天子于是下诏,但用郑氏章句,不得杂用余家。”马、郑诸儒为汉代律令作了章句,具有法律效力,可见马、郑是东汉三国经学新风气的预流者,刘勰“儒法合流”的思想当是近承刘穆之,而远承马、郑。
二是,与上述实用主义经学思想相关,马、郑诸儒扫除繁琐的章句之学,转而由训诂入手探求经典大义。如《后汉书·卢植传》说:“少与郑玄俱事马融,能通古今学,好研精而不守章句。”又《郑玄传》说:“章句多者或乃百余万言,学徒劳而少功,……(郑玄)删裁繁芜,刊改漏失,自是学者略知所归。”刘勰对章句之学明确表示反对,《论说》篇说:“通人恶烦,羞学章句。”所谓的“通人”,主要是指东汉诸儒,除马、郑、卢之外,尚不乏人,如桓谭“学多通,遍习五经,皆诂训大义,不为章句”,王充“好博览,而不为章句”,荀淑“博学而不好章句”,等等。
刘勰在《指瑕》篇举例说明了钻研经义的方法:“《周礼》井赋,旧有‘疋马’。而应劭释‘疋’,或量首数蹄,斯岂辩物之要哉?……故名号必双,名号一正,则虽单为疋矣。疋夫疋妇,亦配义矣。夫车马小义,而历代莫悟,……况钻灼经典,能不谬哉?”这种由训诂而明义理的路数,正是古文经学的特点。刘勰推重马、郑,就是要守住经典的根本大义,达到经世致用的目的,因此他的“宗经”主张,就不仅仅是停留在文章学层面,同时也有维护经典义理纯正性的意图在。
对经典义理的干扰,除了今文经学之外,还有谶纬,于是刘勰特意作了《正纬》篇,阐明谶纬的性质,指斥其危害。他首先界定“经”与“纬”的功用,认为经典是用于经世的,代表人文理性,而纬书则相反:“经显,世训也;纬隐,神教也。”“经足训矣,纬何豫焉?”最后得出结论:“桓谭疾其虚伪,尹敏戏其浮假,张衡发其僻谬,荀悦明其诡诞,四贤博练,论之精矣。”他认为东汉诸儒对谶纬的批评是正确的,因为谶纬的非理性特质“乖道谬典”,会淆乱经典义理,也就是它根本“无益经典”。刘勰对谶纬的否定与对马、郑经学的推崇,其实是出于同一考虑,那就是要廓清谶纬与阴阳灾异学说的迷雾,回归经典的理性,这就是刘勰不仅提出要“宗经”,同时还要“正纬”的根本原因。
2、《文心雕龙》“总论”中的实用主义
实用主义作为一种思想方法,不仅可以贯彻于学术领域,也可以体现于文学理论之中。刘勰讨论“文章之用”,主张文士必须以文学“纬军国”,可以认为是一种“用文”思想,即他把“文”(文采或文学性)当作文人自身拥有的财富和历史积累起来的经验,儒门中人可以把这些财富、经验应用于经国事业,却又不为所役,也就是不会出现他所说的“情为文屈”的情况。这是汉代以来形成的一个儒家文论传统。如《法言•吾子》说:“如孔氏之门用赋也,则贾谊升堂,相如入室矣。”《南史•任昉传》记载王俭的话:“自傅季友以来,始复见于任子,若孔门是用,其入室升堂。”《诗品》说:“故孔氏之门如用诗,则公幹升堂,思王入室,景阳、潘、陆自可坐于廊庑之间矣。”司马相如等文士所创造的丰富的文采,可以视为文学宝库和渊薮,都可以为儒门所用。刘勰总结自己的论文特点是“弥纶群言”,“按辔文雅之场,环络藻绘之府”,这正是汉儒的“用文”观念。
既然近代之文已经浮艳之极,失去了表意功能,刘勰必然要倡导圣人的“体要”论。他提出了两个方案:一是要“变乎《骚》”,试图从源头上矫正“文胜其质”的流弊,二是要“体乎经”,主张以意为主,剥落浮辞。“经”体与“骚”体是一对古今、雅俗的矛盾,“模经为式者,自入典雅之懿;効《骚》命篇者,必归艳逸之华”,那么,如何使二者统一起来呢?刘勰提出了一个很独特的方法论,那就是“用骚”:“故才高者菀其鸿裁,中巧者猎其艳辞,吟讽者衔其山川,童蒙者拾其香草。若能凭轼以倚《雅》《颂》,悬辔以驭楚篇,酌奇而不失其贞,玩华而不坠其实。”所谓“倚《雅》《颂》”,是要以经为体,“驭楚篇”,是要以“骚”为用,这差不多是“孔门用文”讲法的翻版。
对谶纬也是如此。刘勰认为古代祥瑞一类的书写,“事丰奇伟,辞富膏腴,无益经典,而有助文章”,文人可以“採摭英华”,对于两汉的谶纬可以“芟夷谲诡,糅其雕蔚”,总之是主张不废谶纬的文学性,这显然也是一种“用文”思想。
3、《文心雕龙》“文体论”中的实用主义
刘勰论文的一大独创,是他认为后世的文章体制都源出于儒家经典:“故论、说、辞、序,则《易》统其首;诏、策、章、奏,则《书》发其源;赋、颂、歌、赞,则《诗》立其本;铭、诔、箴、祝,则《礼》总其端;纪、传、盟、檄,则《春秋》为根。”既然儒家经典是用来经世的,那么源于经典的文学也应当如此,因此刘勰得出结论说:“文章之用,实经典枝条。”这样一来,文学的功用就随着经典而一同转移了,即由个体自适回归到济世经国,文学写作由“雕虫”上升为“雕龙”。
南朝特重礼学,刘勰也主张文章应当为礼仪实践服务,所谓“五礼资之以成”。实际上“上篇”的大部分文体都是为礼而设,如颂、赞、祝、盟、封禅,与吉礼相关,诔、碑、哀、吊,与凶礼相关,章、表、奏、启、议、对,与宾礼相关,檄、移,与军礼相关。礼仪的施行,非文辞莫办,“文以经礼”是贯穿于刘勰文体论的一个重要思想。
高门士族视文学为贵族精神的象征,借以高自标置,而刘勰则认为士人应当将文学才能向下转移,施用于实际事务。这种“文才下移”的主张充分体现于他的文体论中。南朝有重“文”轻“笔”的风气,士人固守骚学传统,尊五言诗为高雅大体。刘勰特设《辨骚》篇,辨析“经体”与“骚体”的异同与高下,将文学精神的源头由文人之文(骚)转移到了圣人制作(经),试图打破文人崇高、诗学优越的思维定势,引导“众体平等”的观念。因此,他在书的上篇先论十篇有韵之“文”,再论十篇无韵之“笔”,坚持“文”“笔”并重。在“笔”部,他先列《史传》《诸子》《论说》三篇,然后列《诏策》《檄移》《封禅》《章表》《奏启》《议对》《书记》七篇实用性文体,关涉君臣、军事、朝政、礼仪、日常事务等。这种篇章安排,就消除了文体高卑的对立,是对诗学独尊的否定。
值得注意的是,上篇论“文”的部分以《谐讔》篇作结,论“筆”的部分以《书记》篇作结,这种设计最能反映出刘勰的实用主义思想。
谐辞、讔言虽然“浅俗”“不雅”,却都源出于经传,其作用不可小觑,如果“懿文之士”能“会义适时”,就可以利用这种文学形式来“抑止昏暴”,“兴治济身”,“弼违晓惑”,“振危释惫”,发挥其“有益规补”“有益时用”的功效。刘勰认为:“文辞之有谐讔,譬九流之有小说。”他不因谐讔浅俗而鄙弃之,而将其视为文苑中的一类,给予其文学的身份,在追求高贵典雅的时风中,这种反崇高、反雅致的立场显得十分另类。不过,这也很符合刘勰的文学观念,因为在他看来,谐辞、讔语都产生于现实事务中,是士人经世的手段,且其本身包含文学性(韵文),是文士“用文”的实践,所以理当以文学视之,并为之建立文体名目。
刘勰以“用文”的眼光看待文辞与文体,在《书记》篇里有更加充分的体现。本篇说:“夫书记广大,衣被事体,笔札杂名,古今多品。是以总领黎庶,则有谱、籍、簿、录;医历星筮,则有方、术、占、式;申宪述兵,则有律、令、法、制;朝市征信,则有符、契、券、疏;百官询事,则有关、刺、解、牒;万民达志,则有状、列、辞、谚:并述理于心,著言于翰。”不仅军国大业、政治运作、礼仪活动需要文章,现实中的各种具体事务也都必须借助文翰才能完成,于是就出现了“随事立体”,品名越来越繁杂。才冠鸿笔的“翰林之士”一贯瞧不起这些实用性的文体,而刘勰则认为这些笔札虽是“艺文之末品”,却是“政事之先务”,他要求士人将文学能力应用于“事体”,发出了“翰林之士,思理实”的呼声,这在崇尚空谈、鄙视实务的氛围中的确是难能可贵。
刘勰主张文学功用由“身文”转向“光国”,实际上是要将士人的职事权“下移”。高门士族鄙视实务,吏事一般由次级士族来承担,他们就可以发挥博通而能文的优势,参与到行政运作中,这时候,文学面对的就是现实生活的“事体”,文用随之向下扩展。
这种文学思想与刘勰的出身和知识结构有关。作为次级士族,要想跻身高位,就必须提高自己的文化素质,扩大知识范围,用“才智”来抗衡高门的“世资”。祖上刘穆之原本就是一个“博览多通”的寒士,自然会给刘勰以激励。刘勰在《杂文》篇中欣赏“智术之子,博雅之人”,《诸子》篇中认为子书应当“博明万事”,《奏启》篇中说“博见足以穷理,酌古御今”,《神思》篇中认为“博见为馈贫之粮”,《通变》篇中主张“博览以精阅”,等等,都体现了“尚博”意识,可以印证《梁书》本传“笃志好学”“博通经论”的说法。从五篇总论和序言看,刘勰不仅崇拜儒家经典,而且对象数、河图洛书、谶纬及阴阳学等也有相当的兴趣,其学养是十分驳杂的。
文体论的最后一篇《书记》,很象是刘勰对自己学问的展览,它告诉我们,在刘勰的知识体系中,除儒、道、文、史、阴阳五部学之外,还有属于生活的技术学,如天文、律历、术数、兵法、占卜、谱牒、医方,等等,这一部分知识超越玄远之学,讲究形而下的实践性,更切合人生日用,可以认为是以经学为先端的学问领域的扩大。一旦士人驱驾文辞,将这些知识应用于社会生活中的方方面面,“文”(文学性)就有了“遍在性”,看似与文学无关的“谐讔”“札记”在刘勰的文论体系中也就找到了位置。
4、《文心雕龙》“文术论”中的实用主义
经纬军国,处理实务,需要的是熟练掌握写作技术的文士,文风上势必强调规范化,写法上则要求摆脱随意性,强调理性,这些理念贯穿于刘勰“文术”论的始终。
第一,用字须避难就易,字体须实用。既然文章为军国吏事服务,则作为文章载体的文字,就必须顾及易传播、易接受的问题。刘勰特设《练字》篇,讨论文字使用守则。他先把文字书写与政务联系起来,明其大义:“汉初草律,明著厥法,……又吏民上书,字谬辄劾。”然后从接受心理的角度讨论文字的难易:“自晋来用字,率从简易,时并习易,人谁取难?今一字诡异,则群句震惊;三人弗识,则将成字妖矣。然世所同晓者,虽难斯易;时所共废,虽易斯难,趣舍之间,不可不察。”最后得出结论:“字靡易流,文阻难运。”用字强调简易,反对艰难,这与沈约的“三易”说(易见事、易识字、易读诵)是一致的,下笔时避开难字、奇字、僵化字,自然有利于文章的传播,政务的推行。
对于书写的字体,刘勰也特别重视。本篇赞语只说“篆、隶相镕”,而不及草书,这是因为篆、隶更加实用。据卫恒《四书体势》,魏代宝器铭题都用韦诞篆书,宫殿题署都用梁鹄隶书。晋以后写道经仅限于用正书或隶书,而不用草书,如《太平经》说:“(郗愔)善隶书,……手自起写道经。”《真诰》卷19《叙录》说:“长史章草乃能,而正书古拙,符又不巧,故不写经也。”足可证明刘勰拈出篆、隶作为正规字体,首先考虑的是文字的实用性,而不是艺术性。
第二,语言表达要“守正”。像对待文字及字体一样,刘勰对文学语言也追求规范化、实用化,反对奇异化、过分艺术化。《定势》篇说:“讹势所变,厌黩旧式,……故文反正为乏,辞反正为奇。效奇之法,必颠倒文句,上字而抑下,中辞而出外,回互不常,……旧练之才,则执正以驭奇;新学之锐,则逐奇而失正。”所谓的“讹势”,是指违背常规的错误表达,是对语法结构的破坏,刘勰认为文士首先应当守住“旧式”,作“旧练之才”。《指瑕》篇说:“晋末篇章,依希其旨,始有‘赏际奇至’之言,终有‘抚叩酬即’之语,每单举一字,指以为情。夫‘赏’训锡赉,岂关心解?‘抚’训执握,何预情理?……悬领似如可辩,课文了不成义。”为文者随意改变词义内涵,使用超常搭配,导致表达模糊不定,这是刘勰所不能认可的。《练字》篇说:“《尚书大传》有‘别风淮雨’,《帝王世纪》云‘列风淫雨’。……‘淫’‘列’义当而不奇,‘淮’‘别’理乖而新异。”在“义当而不奇”与“理乖而新异”之间,刘勰当然选择前者。在文学写作成为竞技的时代,才情之士往往以胜人为目的,追求奇异化表达和陌生化效果,导致语言滥用,削弱了表意功能,这是刘勰所极力反对的。
第三,为文须文思敏捷,以便应对世务。《册府元龟·总录部·才敏》说:“或冯几口占,举笔便就,史无加点,有同宿构,固可谓敏则有功者矣。”文士起草军国公文,需要具备快速成文的能力。刘勰设有《神思》篇,专门讨论构思的迟速:“人之禀才,迟速异分,……阮瑀据鞍而制书,祢衡当食而草奏,虽有短篇,亦思之速也。若夫骏发之士,心总要术,敏在虑前,应机立断,……机敏,故造次而成功。”刘勰虽然没有明言“思之速”胜于“思之缓”,但在文以经国的大前提下,他无疑会更欣赏“骏发之士”。刘穆之有“便尺牍”的本领,对繁杂的军政事务应答如流,就是一个文思迅捷的典型,自然会成为刘勰仰慕的对象。
第四,须掌握文体规范,磨砺写作技术。刘勰论述文体采用的体例是“选文以定篇,敷理以举统”,即从实例和理论两方面界定文体规范和文体风格,其目的就是要为文士提供一套可以遵循的写作模式。在刘勰看来,写作是一项驾驭文术的活动,并无神秘性。《总术》篇说:“才之能通,必资晓术,自非圆鉴区域,大判条例,岂能控引情源,制胜文苑哉?是以执术驭篇,似善弈之穷数,……若夫善奕之文,则术有恒数。”决定写作成败的,主要不是天赋,而是象博弈一样的技术,也就是对文学奥秘的理性认知。率先提倡理性写作的是沈约,其《宋书·谢灵运传论》说:“自骚人以来,此祕未睹,至于高言妙句,音韵天成,皆闇与理合,匪由思至。张蔡曹王,曾无先觉。”认为晋宋以前的文士作文,靠的是天分以及不可言说的混沌感觉,而不是对文术的理性把握,他发明平仄双叠等声律格式,就是要把写作活动从“自动”转向“自觉”。刘勰也是如此,他想通过对文学的“剖情析采”“擘肌分理”,为写作提供行之有效的智力支持。
刘勰还进一步指出了文章技能养成的途径:博练。《神思》篇说:“难易虽殊,并资博练。若学浅而空迟,才疏而徒速,以斯成器,未之前闻。”认为文章写作,仅有天分是不够的,还必须依靠后天的广泛模习,长期磨练。
5、刘勰与高门士族文学观的对立
刘勰秉持实用主义立场,主张文士将文才施用于实务,强调文学表达的规范化,避免才情滥用而导致过分艺术化,要削减文采,树立质干,这些理念都与时流格格不入。
第一,南朝望族普遍鄙视吏事,不习文法。永嘉南渡之后,玄谈盛行,士族以不涉世务为高远,以躬亲事务为庸俗。《晋书·愍帝纪论》说:“学者以老庄为宗而黜六经,……当官者以望空为高而笑勤恪。”又《熊远传》记载熊远上疏晋元帝,陈述当时风气说:“当官者以理事为俗吏,奉法为苛刻,尽礼为谄谀,从容为高妙,放荡为达士。”《梁书·何敬容传》说:“(何敬容)聪明识治,勤于簿领,诘朝理事,日旰不休,……敬容独勤庶务,为世所嗤鄙。”既然如此,高门士族对处理常务所必需的法令之学也就不屑为之。《晋书·熊远传》说:“今朝廷法吏,多出于寒贱,是以章书日奏而不足以惩物,官人选才而不足以济事宜。”《南齐书·孔稚圭传》说:“寻古之名流,多有法学,……今之士子,莫肯为业,纵有习者,世议所轻。”刘勰继承祖上的《书》《传》传统,不废法家,呼吁士人“理实”,必然会被冠以“俗吏”之名,“为世所嗤鄙”。
第二,高门士族从事文学,主要用以自适、自逸,而非用于经国济世。裴子野《雕虫论》说:“宋明帝聪博好文章,……于是天下向风,人自藻饰,雕虫之艺,盛于时矣。自是闾阎少年,贵游总角,罔不摈落六艺,吟咏情性。爰及江左,称彼颜谢,箴绣鞶帨,无取庙堂。”《梁书·何敬容传》说:“自晋宋以来,宰相皆文义自逸。”帝王倡于上,风气变乎下,文学成为自我藻饰的工具,于军国经纶略无施用。刘勰则反其道而行之,昌言以文“纬军国”,即为不合潮流。
第三,高门士族重“文”轻“笔”。《诗品》说:“王公搢绅之士,每博论之余,何尝不以诗为口实。”《南史·任昉传》说:“时人云‘任笔沈诗’,昉闻,甚以为病。晚节转好著诗,欲以倾沈,……自尔都下士子慕之。”时人认为诗的地位高于文,而刘勰对“文”“笔”不仅不加轩轾,而且“笔”类还侧重实用性文体,甚至连琐屑的谐讔、片札等都列入文苑,这些卑下俗文在高门士族眼中根本不预流。
第四,高门文学崇尚华丽,不尚质实。《南齐书·王融传》说:“(永明)九年,上幸芳林园,褉宴朝臣,使融为《曲水诗序》,文藻富丽,当世称之。”唯有“文藻富丽”,方合“文士之文”的格,所以南朝普遍认同文学与经学分离,如萧纲《与湘东王书》说:“未闻吟咏情性,反拟《内则》之篇;操笔写志,更摹《酒诰》之作;迟迟春日,翻学《归藏》;湛湛江水,遂同《大传》。”刘勰同时代的裴子野为文效法经体,结果遭到时人敌视:“子野为文典而速,不尚丽靡之词,其制作多法古,与今文体异,当时或有诋诃者。”萧纲就说裴子野的文章“了无篇什之美”,“质不宜慕”。在这种文学观念笼罩之下,刘勰提倡文士“模经为式”,放弃“骚体”传统,必然会遭到和裴子野一样的命运。
余论
魏晋以后,中国转向门阀社会,士族与庶族、高门与次门之间等级森然,不可逾越,门户的高低成了裁量人才的唯一标准,正如裴子野所说:“三公之子,傲九棘之家,黄散之孙,蔑令长之室,转相骄矜,互争铢两,唯论门户,不问贤能。”刘裕起兵摧毁了门阀政治,恢复了皇权形式,但是门阀世族在社会上仍然有着相当大的政治和文化影响力,门户之争依旧严重。《南史·王球传》说:“上尝命球及殷景仁与之(徐爰)相知,球辞曰:‘士庶区别,国之章也,臣不敢奉诏。’上改容谢焉。”王球是名门公子,他不愿意降格结交次门权贵,连宋文帝也无可奈何,说明世袭等级观念在南朝何等根深蒂固。
寒门刘勰试图以“才智”论为自身辩护,抗衡牢固的世袭观念。他在《才略》篇专门论述历代士人的文学才华,流露出“唯才是崇”的情感意识。能文的才华来自先天秉性和后天磨炼,而与门地世资无关,重“才”轻“门”,就是对世袭制度的否定。他在《杂文》篇欣赏“智术之子”,在《序志》篇推尊人的“智”性:“生也有涯,无涯惟智,逐物实难,凭性良易。”南朝品定人物的标准,已经从汉代的“智愚”转向了“贵贱”,如《宋书·恩倖传》说:“徒以冯藉世资,用相陵驾,……刘毅所云‘下品无高门,上品无贱族’者也。……周汉之道,以智役愚,台隶参差,用成等级;魏晋以来,以贵役贱,士庶之科,较然有辨。”次级士族无世资可凭,在“贵贱”上不占优势,只能在“智愚”上显能耐。因此,刘勰所谓的“物”,应当就是指门第荫庇、世袭官爵等资本和凭借,而“性”则是指自身的禀赋、品德,也包括后天的学养、才干。刘勰作《文心雕龙》,实质上就是在向外界宣示自己的才智,是与高门进行对话的一种方式。
这场对话,刘勰并没有迎合当时主流的价值观念,而是表现出一副特立独行的姿态。他在序言中特意对自己的论文原则做了说明:“有同乎旧谈者,非雷同也,势自不可异也;有异乎前论者,非苟异也,理自不可同也。同之与异,不屑古今,擘肌分理,唯务折衷。”刘勰讨论文义,坚持“不屑古今”“唯务折衷”的立场,就是要打破话语垄断,争取平等的发言机会。他建构的这套话语体系中,大有“异乎前论”者,立异的目的,就是要颠覆高门贵族文学,为世人树立新的文学范式,从而给高门士族造成“无形的精神阶级的破坏”。刘勰在序言中说:“不述先哲之诰,无益后生之虑。”就透露出他要以新的文学典范造就新型士人阶层的愿望。
刘勰讨论文学,不太讲与门第相关联的天赋,而是特别重视客观的规范、技术理性以及后天磨练,将写作看成是有规可循、人人可为的事情,其间并没有神秘性,在天工与人巧之间,刘勰更倾向于人巧。文学观念上由天才崇拜转向强调规范理性,实际上是否定门阀世族能文的天然性,打破他们对文义的垄断。
至此,关于《文心雕龙》这部书的性质也就不难断定了。刘勰在自序中说自己“傲岸泉石,咀嚼文义”,就是在告诉我们:《文心雕龙》所论是一套寒门话语体系,与高门士族的文学观殊为不同。的确如此,只要我们将皇子及大臣共同编纂的《文选》拿来做一个比较,就会发现两部书存在着根本性的差别。
在南朝社会,次级士族或低贱寒人即使才优德贤或位致通显,仍然会遭到高门士族的歧视,寒门才士甚至没有从事文义的资格。《南齐书·陈显达传》说:“显达谦厚有智计,自以人微位重,每迁官,常有愧惧之色,……显达谓其子曰:‘尘尾扇是王、谢家物,汝不须捉此。’”又《张欣泰传》说:“欣泰通涉雅俗,交结多是名素,下直辄游园池,著鹿皮冠,衲衣锡杖,挟素琴。……世祖曰:‘将家儿何敢作此举止?’……欣泰停仗,于松树下饮酒赋诗,……世祖大怒,遣出外。”雅道风流是高门士族的专利,不容寒门染指,次级士族一旦涉足文义就会被认为是僭越本分,这种社会文化早已决定了刘勰著作的宿命:刘勰纵然有能言、能文的才智,他的这套寒门话语也难以被倾听。
东莞刘氏出身将门,家族中不乏粗豪狠戾、不遵礼法、贪恋财货、轻言肆行之人,颇能体现武人、能吏的性格特点,而与高级士族的美容姿、善举止、儒雅风流、不贪财货的风范形成鲜明的对比。次级士族本来就不受高门青睐,加以刘氏一族产生了如此多的有严重道德缺陷的粗糙人物,家族声望之低可想而知,这会导致此族中人刘勰多多少少受到牵累,更何况刘勰立足寒门立场而畅论文学,处处与高门立异,其书不为时流所称是必然的。